雪与光(姚懿曦前传)

(一)
高二,开学。
伴随着夏天的离开,沉寂了一个暑假的学校,渐渐苏醒过来。
那是文理还有分科、班级还分好坏的年代,在高一而相识的同学们因为分班被打散,组合成全新的班级。现在教室里是一片嗡鸣声,人人正争相表达着青春的喜悦与感伤。
分班考试中失利的我,对这个普通班并不抱有什么期待。我安静地在座位上整理着暑假作业,不时隔着窗玻璃望向天边。
“真是的,大家都那么开心,你安安静静地多破坏气氛。别伤心啦,普通班的女孩可比快班的漂亮哦。”我高一的同桌、现在又是我高二的同桌,试图逗我开心。
我只是敷衍地笑了笑,爱情吗?我想、我等、我期待,但我不能因此安排自己的未来。

“咔嗒,咔嗒。”高跟鞋的声音。带着独特的节奏。我早已知道自己的班主任是谁——和自己的高一班主任一样,是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五、但无人敢挑战她的权威的年轻女老师,绰号“灭绝师太”。
班级安静了下来。“灭绝师太”顺着走廊进入我的视线。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嗯?
“灭绝师太”到达门口,和女孩说了几句,然后进入班级。接着是班主任们都爱说的熟悉而无聊的开场白。
女孩个子不高,一米六出头。她的胳膊支着栏杆,只露出一个侧脸。刚修剪过的短发微微飘动,杏红色的罩衫遮掩住她单薄的身段。墨玉般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边,左手在栏杆上敲着节拍。
我下意识地推开窗户,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老旧的窗户“吱吱呀呀”地叫唤,惊扰到那个女孩。她扭过头来。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被扔到西伯利亚的平原上,被暴风雪包围。她深邃的目光宛如黑洞。时间仿佛暂停了。
“接下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似乎“嗡”地一下,“灭绝师太”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灭绝师太”对着门外招呼。女孩转身、迈开步伐,走到讲台边缘,对着同学微微一鞠躬:“我叫江城雪。接下来的日子里,请多多关照。”温婉的笑容,眼神明媚如春光。
刚刚是错觉吗?
“你的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而她,来了。”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同桌一脸坏笑。
女孩的目光在扫过我时似乎多停留了一会儿。是想弥补刚才给我带来的寒意吗?
我看着她在前排的一个空位坐下,温柔地向邻座的女孩问好。
或许,下课后我应该和她打个招呼。不知我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对白呢?不知她的身上,有怎样的谜底等着我去揭开呢?
当时的我或许已经意识到了,遇见她将会是我高中时期,最美丽、也是最悲伤的意外。

(二)
开学后有两件大事:教师节文艺汇演和班委竞选。
往年的教师节学校只是搞一点小活动草草了事,但今年正赶上五十周年校庆,领导们打算搞得像模像样一些。而“灭绝师太”也顺应这个变化搞了点新政策:班委竞选延后到文艺汇演结束后进行,“在文艺汇演中做出重大贡献的同学会被优先考虑”。文艺汇演前的班级事务则由临时班委负责,多半由“灭绝师太”熟悉的几位同学担任。但这里也有一个例外——那个叫做江城雪的新生,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临时生活委员——“老师,我以前在校外做过兼职,对会计和财务工作自认为还是比较熟悉的。”而“灭绝师太”偏偏是一位经常把“态度”一词挂在嘴边的老师——“态度最重要!即使班级工作和学习不算好,只要你让我看到你的态度,看到你在努力、在积极争取,你在我眼里就是好学生。态度是最重要的!”这样的老师面对一位娇小玲珑又积极进取而且自称有丰富工作经验的可爱女孩子,自然是一脸笑意地点头应允。
“所以说,江城雪可不一般啊,面对‘灭绝师太’都敢肛正面,啧啧……”同桌又在摇头晃脑地述说班上的各种八卦消息。
没错,上面那一大段关于“为什么江城雪能当上临时生活委员”的论述出自于我这个爱管闲事的同桌。至于是否正确,我无力也没有兴趣去判断。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碰到这么一位话多又自来熟的同桌,我也难以应付。
“怎么,你对江城雪这么快就失去兴趣了?”同桌一脸不满,“这些天我给你提供了那么多关于她的情报,你也不感激我一下?”
“这位同学,你不能因为我当时看了她几眼就做出什么奇怪的判断。”我嘴上这么说的,脑子却也开始搜寻这些天有关江城雪的记忆。那次下课后我确实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也只是礼节性的回应,之后也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江城雪算是漂亮女孩,但还没到“惊艳”的程度,离“班花”也有点距离。如果说我对她一点兴趣没有那是假话,可像同桌那样这么快给我下“你喜欢江城雪”的定义,我可开心不起来。
“我的判断从来就没有出过错,只是你还没明白你自己的内心罢了~”同桌想用侦探的运气说得正经点,可他注定是个滑稽角色。
“如果你想追江城雪就直说,不要打着替我着想的借口去搜集这些八卦!”这次我声音高了起来。
这时我感觉有只手在我拍了两下,力度很轻。
“说我什么呢?”
…………
“哇啊啊啊!”我那偏长的反射弧现在才告诉我,这种时候我应该被吓一跳才对。
江城雪一手扶着桌子身体微微侧过来,脸上是礼貌性的微笑,好像一点也没有刚才吓到我的快感或者罪恶感。
“姚懿曦同学,是吗?”
“啊,对,我是。”我的普通话本来不太标准,这时候都快不能说长句子了。
“姚懿曦同学,你中午放学后可以到学校北边的鸡公煲那里去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啊?”我迟钝地应了一声,也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回答。
“嗯,那就这么定了,我等你。”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她的座位,上课铃紧接着响起。
“哎呀,看来我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姚懿曦同学也入了江城雪的法眼了呢~~”同桌又是“你又让我看了一回好戏”的满足神情。
我正想反驳,同桌却又补上一句:“要小心~历史上倒在美人群下的英雄还不少吗,姚大英雄~”
这时候“灭绝师太”就进了教室,我只好端正坐好,脑袋里继续思考着。
让我到学校北边的鸡公煲那里——这是约我吃饭吗?还说有话对我说,究竟是什么事?不过,和漂亮女孩子一起吃饭嘛……反正不会是坏事吧~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按时赴约。江城雪已经先到一步,位置选在二楼的一个角落,和其它桌子离得都比较远。我到的时候,江城雪已经摆放好菜肴和碗筷,灵巧的双手此刻正在把预先买好的易拉罐饮料倒入杯中。
“姚懿曦同学来得正好,快坐下吧。你的同桌说你喜欢喝凉茶饮料,希望我没买错。”
“没有,你选得挺好的。”看来我的同桌还是个双面情报贩子,两头倒卖信息啊?我心里吐槽着,看到江城雪自己也坐下开动碗筷了,我也开始吃饭。
接下来的五分钟十分安静。我们面对面地吃着饭。饭菜味道确实不错,可是……
“你叫我到这里来,就是要请我吃饭的吗?”我还是按捺不住,先问道。
“怎么,我请你吃饭,你不愿意?”
“那倒不会,可是……”
“为什么一定需要理由呢?”她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仿佛是在思考的样子,“因为我吃过这一家,觉得味道不错,所以请你来,如何?”
“……”
“一定要理由的话……”见我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她继续说道,“嗯……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姚懿曦同学?”
“啊,好的。”至少我不用费脑子想着如何和她把对话继续下去了。
“你擅长巴乌的演奏?”
“算是懂得一些。”这两项是我的特长,老师和同学也都知道。
“那么对于教师节的文艺汇演,你有什么想法吗?”
“文艺汇演……以往我会来一曲巴乌独奏。”
“独奏?为什么不和其他同学合奏呢?”
“巴乌这种乐器比较特殊,能和它合奏的乐器不多。而且学巴乌的同学也不多,巴乌本身的合奏也搞不起来。”能在漂亮女孩前讲自己擅长的领域,还是挺开心的。
“那么你想竞选班委吗?”
“我没什么想法。如果哪个岗位有空缺,我倒愿意补上。”
“不主动竞选,但愿意做别人不想做的活?姚懿曦同学还真是善良呢。”江城雪笑着饮了一口饮料。
“没有啦……”被她这么夸奖,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那么,如果突击学习巴乌,大概要多久能达到登台演奏的水平?”
“如果只是学校的文艺汇演,大概半个月。怎么,你想学?”我有点明白了。
江城雪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算算时间……我们学校是八月下旬开学的,现在过了几天,现在离教师节刚好有半个月,时间上没问题……但你为什么非要选择突击学习巴乌呢?女生那边没有别的节目吗,更省时省力的?”我有些好奇。

(三)
“……”听了我的问话,江城雪倒是低下头,手指揉搓着纸巾。
“嗯……不方便说吗?”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问错话了。
“对姚懿曦同学倒不是不能说……我想参加演出,但你应该知道,女生喜欢抱团,会形成许多的小集体,我和她们还不熟悉,参与不到她们里面去……”
“这样啊……”还真是一些不太方便说的原因呢,自己早该想到才对啊。
“所以听说姚懿曦同学会巴乌,就急着来求你帮忙了,可能显得很唐突,还请你不要介意。”
“……”
“要求你来教我乐器,还真是有点强人所难呢——毕竟,我只是一个外人嘛。”说完,她的脸上似乎漫上了一丝落寞的神情。
“别这么说——我也——”她突然这样道起歉来,我也不知所措。
“我知道。”江城雪轻轻点着头,“没必要强求什么。”
我听同桌说过,江城雪是从邻市转来的,现在在学校住宿,也是挺孤单的吧——对,初来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有,所以她才会积极地表现自己,想方设法交到朋友,融入集体,一定是这样吧——
一想到这里,我再抬头看着小口小口吃着饭的江城雪,觉得她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孩。“毕竟只是一个外人”——这是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脆弱而真实的想法吗?
“你愿意学习巴乌,我当然愿意教你。我们可是同班同学啊,你又是为班级着想,我怎么会拒绝你呢。如果女生那边帮不了你,就来找我好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一定会帮你的——”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么多,我才注意到,江城雪正用一种奇怪的笑容望着我。
“姚懿曦同学,谢谢你。”江城雪轻柔地说,“姚懿曦同学——我们,这样,能算是,朋友了么——”
“当然!”我使劲点头。
“那么,你叫我小雪好了,别喊名字,太生硬了。姚懿曦同学有什么简单的称呼吗?”
“好像没有……”
“那我以后叫你懿曦,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么,懿曦,再次,谢谢你——”她竟然坐着轻轻鞠了一躬。
“那个,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学校吧?”我近乎生硬地转开话题。
“也是呢,”江城雪,不对,小雪,露出了和平常一样温柔的笑容,“我还要午休呢,我们回去吧。”
我们就这样回了学校。一路上小雪问了我许多问题,本市(也就是朝山市)的交通、天气情况(小雪原本居住的城市在内陆,而我的城市沿海)、风俗,到学校的建校史、各个授课老师……我们还没聊完,就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小雪便轻盈地跳了几步,离开了我的身边,跑上了水泥阶梯。
“懿曦,刚才我很开心,那么,”她背对着我,偏过头对我轻轻挥着手,“下午再见~”
“再见~”我也傻乎乎地挥着手。
“哟~”我的肩膀又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哇啊!”这是我今天第几次受到惊吓了?不过从这回的力道来判断,应该是我那个同桌情报贩子干的。
“看来刚刚的约会顺利结束了?恭喜你啊。”
“不是约会。还算可以吧,刚刚才和小雪回来。”
“呵——”同桌抬了抬眉毛,“‘小雪’啊,已经这么熟了吗?”
“啊?”同桌又开始抓我说话的漏洞搜集情报了,“没有啊,只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是啊,看起来果然你是特别的呢。”
“……什么意思?”
“那家伙似乎很在意你吧,总觉得她在主动接近你。”
“她确实有事找我帮忙。”给小雪扣上“主动接近我”的帽子也太过分了。
“嗯?是文艺汇演的事情吧?”
“……你偷听了?”
“哪有哪有,我也很忙的好不好。最近算是大事情的、又是你擅长的,也只有文艺汇演了吧。但即使如此,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孩子竟然求一个近乎陌生的男孩子帮忙——果然她还是看上你了吧!”同桌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不觉得天天打听这些八卦容易短命吗?!”我说话也开始不客气起来。
“呐,姚懿曦,”同桌的表情突然从轻浮变得严肃起来,“说认真的,如果她真的只是喜欢你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兄弟喜事临门嘛。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顿时感到后背窜上一阵寒意,“那她一定是别有目的的吧。”
“谢谢提醒,我会注意的,你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摊上这么个同桌,真是……
“总觉得她不是个普通的女生……希望她真的只是过于单纯没心没肺来找你帮忙,这样反倒好办呢——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利用了才好。这算是我给你的免费忠告,请收好。”说着同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为什么总有一些人总是对于其他人抱有如此恶意的猜想呢?我看着同桌离去的背影,十分不理解。
几件事情下来我中午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还是不回家午休了。我在教室椅子上躺了一会儿就开始面对下午的课程。下午放学后和小雪谈了谈练习巴乌的时间和地点,我就回家掏出珍藏的双管巴乌——巴乌这种乐器是可以选择单管或双管演奏的,以往都是我独奏所以两管并在一起用,看来现在能给它们找到另一位主人了。
主人?不对不对,只是,嗯,“使用者”而已。我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啊?还是赶紧把双管巴乌放进书包,免得我明天忘了带。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小雪如约会面。在我的学校,高一、高二共用一栋教学楼,高三单独一栋且位于高一、高二教学楼的对面。两栋教学楼的边上由稍矮一点的科技楼相连,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生物实验室等都集中在这里。小雪选择的地点是科技楼的天台。这里视野开阔无人打扰,放学后科技楼也没有人停留,用来练习乐器确实十分合适。
“懿曦很准时啊~~”我从教学楼侧门迈上天台时,提前到达的小雪侧过头向我打着招呼。夕阳侧射着照亮她随风飘扬的短发,那泛着金光的身影让我心里也暖了起来。
“姚老师,开始吧~”小雪双手叠放在身前,微微鞠了一躬。

(四)
“这个就是巴乌吗?”小雪微皱眉头来回反转着巴乌,“怎么这么大个?拿起来有点累呢。”
“因为你姿势不对。来,应该这样子。”我拿着我手上的巴乌做示意。
小雪跟着摆弄了半天,可左手上有一个地方的手指放的位置老是有偏差。
“这里的手指应该这样子放才对啊。”我略微有些不耐烦起来。
“可我的手指够不到那几个地方……”
“怎么可能?”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手不小心磕到了,做有些动作时有点疼……”小雪似乎挺勉强地说。
“啊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不然懿曦你把我的手指给掰到那几个地方吧?”
我觉得可行,于是伸出手去……
“……啊?”我这个该死的反射弧!我忘了我在教一个女孩子!看着小雪那白得有点失去血色的手,我的手就尴尬地停在半空。
“懿曦的话没有关系的。”小雪摆了摆脑袋,“快点啦。”
我轻轻碰上她那纤细的手指。虽说天台还刮着微风,好歹还是初秋,可她的手很凉,触感和玉石差不多。
“咝——”
“怎么了?”
“没事,估计上回就是磕在这儿,有点扭伤了。现在好了,姚老师请继续吧~”看着自己手上所有动作都做对了,她开心地咧了咧嘴。
“好,下一步。”
…………
等到天空彻底暗了下来,远处人家的窗户一片接一片地亮起,教学楼前的树木看上去只是模糊的黑影时,我们才停止今天的练习。
“原来巴乌是这么美丽的乐器啊。音色非常地柔和悦耳呢~”小雪意犹未尽地让巴乌离开唇边。
“正因为巴乌的音色很像一对钟情的恋人在互诉欣悦、低诉衷肠,所以每到晚间,许多少数民族青年在谈恋爱时,常用它传递自己爱慕之情。”我继续讲巴乌的特色和文化背景。
“话说回来,现在正是晚上呢~”小雪的语气有些奇怪。
“啊,是啊……”我回答的语气也奇怪起来。
“那么,再吹一曲如何,懿曦?”
“好呀。”
柔美多情的旋律再一次荡漾在天台上,又被习习的晚风吹散,带向教室、操场,和更遥远的人家……
“看来以后听不到你的巴乌独奏喽——只有合奏可听了。”又是下课时,同桌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又偷听了?”
“怎么能叫偷听呢?巴乌音量是小,我站在楼下都能听得清。要不是‘灭绝师太’对小雪印象很好,你早就被抓去审问是不是早恋了。”
“……你确定‘灭绝师太’知道?”
“全班都知道。不然你以为那群女生每天叽叽喳喳都在聊啥?”顺着同桌眼神方向望去,果然有几个女生在往我这方向看,见我看她们就把头扭开。
“不过接下来的情报就只有很少人知道了。关于江城雪的,友情价,一包辣条换情报。”
“我才不想听。”
“是吗?你以为江城雪就和你一个人一起吃过饭?那算啦,我销毁情报好了……”
“辣条放学给你。”我鬼使神差地想知道。
“竟然赊账……好吧,看在同桌一场,你看吧。”同桌递过他那台打开了相册的手机,“不许左右滑动!涉及他人隐私!”
……你这种情报贩子竟然也讲隐私?
同桌的情报只是一张照片。拍得比较模糊,但也认得出来桌上的两位是谁。一位确实是小雪,另一位似乎是班上的一个小混混。那个混混在本校也挺出名的,也算是半个富二代,仗着家里有点钱,赌博、打群架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竟然也建立起一个帮派。
“从照片上看不出他们有亲密到什么程度,只是吃饭而已。”我把手机还给同桌。
“老大,你没看出他们是在哪吃的饭吗?”同桌满脸都是我糟蹋了他的情报、痛心疾首的样子,“那是距离学校有一点远的一家高档咖啡馆好不好!比什么鸡公煲高级多了!”
“那也只能说明小混混比较有钱吧。”
“这话你自己信吗?他们能在那地方见面,起码江城雪自己是愿意去的吧?”同桌的话一下子击碎了我内心还没组织好的想法。
“……除非你有更进一步的资料。”我硬着头皮说。
“……那你还想要什么样的资料?要是有更劲爆的,就不会只卖你一包辣条了。我还是那句话,江城雪这个女人不一般,多多小心。”同桌说完话就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睡大觉。
同桌的情报和话语让我心中顿生疑惑。说起来,除了放学的巴乌练习,我和小雪的接触不多;练习的间隙和结束后我们也常常谈一些其它的话题,但到了她回寝室就终止了。
不过话说回来,小雪有权决定她自己课后和谁接触吧?果然还是同桌多管闲事,谁没有一点自己的隐私呢?
于是我就这样找回了自己内心的平衡。可这个平衡在上午放学后就被打破——我被人拦住了。当头的正是那个小混混,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他的“铁哥们”,同班的竟然还不少,也有几个陌生面孔,但毫无疑问都是混子。
我想往前走,然而他们却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起了同桌的提醒,可现在他们这样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混混的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小混混的个头就一米七左右,而我一米八三,他说话声音这么小,我正想低下头去听,
“啪。”一只手锤在我脊椎上,让我的腰杆一下子挺起来。
“这位同学,说话别这样啊,大声一点,大家都方便。”同桌突然站在我身旁。
“你-离-江-城-雪-远-一-点。”小混混的声音终于大了起来。
“我只是教她怎么吹巴乌而已。”有同桌在,我也稍微镇静一些。
“我-都-知-道。”小混混看了同桌一眼,“你们竟然认识。就这样吧。”便带人转身离开。
“……谢谢。”我对同桌说。没想到同桌这个情报贩子在小混混面前还挺有面子。
“那个家伙故意低声说话,就是要你弯下腰,面子上先赢你一份。”同桌耸耸肩,“我不能每次都救你。小心点吧。两包辣条~”
“好。”

(五)
又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以往我会感觉很快乐,现在心里却十分沉重,还有一丝恐慌。
“懿曦这是怎么了,”小雪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身体不舒服吗?”
“啊,还好啦。”我此刻感觉背后发紧,开始搜寻教学楼高层的窗口。果然——
“他找你麻烦了?”小雪也注意到了。
“嗯……”慌乱间我点头承认。
“我上去和他谈谈。”小雪收起巴乌。
“不,别去!他很危险!”我下意识地拦在他身前。
“这个麻烦是我带给你的,自然是我来解决。”小雪的笑容消失了,但面色依然冷静,“放心,这里是学校,他做不了什么。”说着她把巴乌交到我手上,就开始上楼。
那个小混混在的窗口离我这里有点距离。我只能看清小雪和他攀谈几句,他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小雪也很快下来。
“好啦,他不会再盯着我们了~”即使笨拙如我也看得出来,小雪明显有些故作轻松。
“你和他说了什么了?他到底和你……”
“嘘——”小雪在嘴唇前竖起手指,“懿曦,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困扰,但这是我的事情,我不能让他影响到你。”
“可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就应该相互分担困难啊。”
“……”小雪沉思一会儿,抬起头回答,“懿曦,这件事就先让它过去,好么?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的。”
看着她真诚的眼神,我也没法再追问了。“好,我等着。”
“那么,姚老师,开始练习吧~”小雪示意我开始教学。
接下来的日子,都在平静里带着一丝紧张的氛围中度过。小雪开始和我适当地保持距离,除了巴乌练习没有和我有什么来往;同桌也不贩卖情报了,紧皱着眉头在思考着什么,看来也碰上什么难题;我担心小混混会再次找我的麻烦,但这件事没有再发生。
文艺汇演很快到来。我和小雪的巴乌合奏堪称完美,此外我在合奏的间隙里掺杂了简单的民族舞表演,获得很高的评价。文艺汇演后便是班委竞选。“灭绝师太”规定,在文艺汇演里有突出贡献的同学,票数可以按一定比例加成。出乎意料的是,班长这个至关重要的职位竟然被小雪拿下了,把统计投票的同学吓得把票数来回算了两遍。
“知道是哪些人把票投给了江城雪吗?”竞选结束后,同桌声音低沉地说。
“是哪些人?”
“那些——”小混混用大拇指指向小混混的方向,“小雪从差生那儿拉到了票。”
“消息可靠吗?”
“这在差生的圈子里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了——那位混混里的老大对江城雪很上心。”
“……我不相信小雪会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还‘小雪’‘小雪’地叫着呢?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事实就是……”同桌突然捂住嘴巴。
“又说我什么呢?”
…………
“哇啊啊啊!”我那偏长的反射弧现在才告诉我,这种时候我应该被吓一跳才对。
咦,这句话怎么感觉前几章出现过?
小雪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便匆匆离开。
“今晚放学后,前往能清晰看到科技楼天台、又足够隐蔽的地方,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还得“见机行事”?
“看来会有大事发生。”同桌轻敲桌子,而我已经不敢再忽略同桌的判断了。我总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大坑,往后可能还有一系列的事情会找上我。
不过……我后悔吗?细细想来,我生命的前十六年都过得顺利而平淡,碰上小雪后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开始多了起来。也许不算坏事……吧?
我在焦躁与紧张中等来了放学后的傍晚。
本来打算先去科技楼天台看一看,但没去成——那个小混混的手下似乎封锁了通往天台的侧门,我远远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回去。
能观察到科技楼天台的地方,无非是两边教学楼的高层。我找到一间与天台高度平齐、和天台入口相对的教室,把窗户的窗帘拉上,接着开始发动我的嵌入式魔法——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周围物质的物理性质,如硬度、韧性、光线透射率等。这次我让窗帘上的一小块变成类似汽车玻璃的单向半透明状态,这样就能在近距离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了。
等我释放完魔法开始观察时,小雪已经安静地站在天台的边缘。此时她的姿势正如我初见她的时候——胳膊支着天台边缘的水泥护栏,眼睛望着天边,手在护栏上打着节拍。
天台入口的门开了。那个小混混带着两个小弟趾高气昂地进入天台。小雪扭过头去比了比手势,小混混就摆手让小弟们出去关上门。天台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小混混一脸谄媚地凑上来,小雪却淡淡地往远离小混混的方向,也就是靠近我的方向退了两步。小混混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但很快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巧克力和一朵——红玫瑰。
“小雪,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小混混单膝下跪,将玫瑰举到小雪身边,大声说道。
“同学,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小雪依然望着天边,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虽然我才刚刚担任班长,但我很早就想了解班级的情况和动态,而你是班级的不安定因素。我很乐意去了解你,和你成为朋友,但我对你没有哪怕任何一点点的感觉。”
小混混一下站起来窜到小雪身边。小雪也没有再退后,微微扭过头去,他们就在那儿低声说着什么。以我的角度看不清小雪的表情,但混混的脸色里夹杂着愤怒、失望、悲伤,原本在学校横行霸道的混混也喷上了他无法左右的事情。
事态再发展下去很难说会发生什么。小雪让我“见机行事”,那么这时候我应该叫老师过来。我远离窗帘拨通了“灭绝师太”的电话,简短而快速地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后,又跑回窗帘旁边,继续观察下去。
“如果你不答应我,”小混混手在水泥护栏上一撑,就把自己送到护栏上坐着,“那我就死给你看!”
小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是愣住了。
“来呀,”小混混一伸手抓住小雪把她拉到身旁,把小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其间小雪也没有做出很明显的抵抗,“要么我成为你男朋友,要么我死给你看!”
几秒的沉默。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那么你就去死好了。”小雪轻飘飘地说出了这句话。不知为何,我竟听出来某种笑意。
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更长一点的时间,我看到小混混的身体突然向护栏外倒下去。那一刻小混混的目光望向我的方向,先是茫然、再是绝望——
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天台的门突然打开,小混混的小弟们也跟着冲上天台。
此时的小雪安静地站在天台的边缘,依然是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打着节拍的姿势,似乎一直都没动过似的。这时,小雪转过头,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对着混混的小弟们说:“他自找的。”然后缓缓地飘然离去。
“啊!”又是一声惊呼。这声音来自楼下,听起来像是灭绝师太的!
我也顾不得许多,拉开窗户直接跳到天台上,和混混的小弟们一起站到天台边缘。昔日横行霸道的小混混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下面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边是血,还有刚到达楼下被吓得坐倒在地的灭绝师太,以及和血同样颜色的、他想要送给小雪的玫瑰花。

(六)
距离混混坠楼事件已经过去三天了。可每当夜深人静,事件的各个片段依旧不断地在脑海里闪现,尤其是小混混最后时刻那骇人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远离她,否则她会害死你。”那满地献血的场景也在警告着我,掉落在血泊中的玫瑰花简直是对小雪之前在我心中形象的无情嘲讽。
“我有新的情报,你要听吗?”我正趁着下课的休息时间放松我那快炸了的脑袋,同桌悠悠地飘来一句话。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
“整个事件背后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具体证据的展示环节就省省吧,直接说结果。”同桌在纸上写写画画,“我从小混混的小弟那儿了解到,小混混对江城雪是一见钟情,但小混混也担心像江城雪这样的好学生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奇怪的是,江城雪却不排斥小混混,他们的私下两人约会也不止之前我了解到的那一次。江城雪对小混混态度的突然转变就发生在江城雪当上班长之后。我想到一个词——‘过河拆桥’。”
“……”同桌说的正是我隐约感觉到的。
“当时你也去公安局做笔录了吧?用情报换情报,我觉得很合适。”同桌道。
我的思绪回到了混混坠楼的那个晚上——
闪烁的警灯,阴郁的警察,不知所措的小弟们,还有——在灭绝师太怀里不停哭泣的小雪。
“他非要逼我做他女朋友,然后,然后——”直到开始做笔录了,小雪还是止不住地哭泣,警察们不得不数次中断问询,让女警去好好安慰小雪。
“肯定是那个女人把老大推下去的!”另一间问询室,反应过来的混混们众口一词,把罪责压在小雪身上。
“你们亲眼所见吗?”警察问。
“肯定是这样……”
“没什么肯定不肯定,看到就是看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不要妄加臆测!”警察拍了桌子。
接着轮到我进入问询室。
“姚懿曦,请你诚实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你的口供将作为我们判案的重要参考。”我第一次孤单地坐在冰冷的木椅上,面前只有两个面色严峻的警察。
“我看到那个混混自己坐到了天台边缘,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死给你看’……”我紧张得咽了下口水。
“然后,那个叫做江城雪的女孩有说什么吗,做什么吗?”警察严肃地问道。
“我——”
在我进入问询室前,小雪拉着我对着我的耳朵说;“懿曦,我的命运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
“别紧张,好好想想。”警察往我面前放了一杯水。
“我——”
“说实话就好了。”
“我没有看到江城雪做什么也没听到她说什么那个小混混身体一晃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
“你确定吗,姚懿曦?”
“我确定。”
“好,对你的问询就到此结束。这是我们的记录,确认后在这里按指纹。谢谢你的配合。”
…………
“也就是说,你选择替江城雪做了伪证?”同桌边说边记录。
“是的……”我抱着头,“放在以往我肯定不会这样做……为什么……”
“你这个好学生的证词加上灭绝师太对小雪日常表现的叙述,在警察们听来肯定比那群有案底的小流氓们的‘胡说八道’更可靠。看来这位未来的黑社会老大要含冤去世了——”同桌拉长了声音。
“姚懿曦,”同桌又继续说,“我无意指责你作伪证的行为,毕竟我只是情报贩子,不是警察。不过,希望你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吧——”
良心吗?
同桌问得对,我的良心哪里去了?即使是小混混,也不代表他的命就不算命啊!我没看到小雪有“推”的动作,但是她那冷冰冰的话语,还有混混坠楼后那冷漠到极点的神色——
我要找她问清楚,问出真相,问出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然后,我再去公安局承认我做了伪证——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了小雪,还在口袋里揣了录音笔,地点正是她和小混混见过面的那家高档咖啡厅。
“我特意约你在这里见面,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你什么吧。”看着小雪一直只是低头饮着她的卡布奇诺,我还是选择率先发问。
“我知道,我知道懿曦想问我什么事情……”小雪放在桌上的左手微微捏紧了桌布。深红色的桌布,血色的桌布。
“那么你就说吧,是你把他给推下去的吗?”
“是。”没想到她那么干脆地就回答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漠视他人的生命?即使他是——”
“因为,因为——”小雪双臂在桌子上叠在一起,两手紧紧抓着衣袖,“因为——呜呜……”她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谈话刚开始就把小雪给弄哭了。“别,你别这样……”我慌乱起来,可小雪的哭声更大了,周围的客人都望了过来,目光里带着几分鄙视。
“这位先生,在这里把漂亮的姑娘弄哭了可很不合时宜啊。”就连服务员小姐也委婉地批评我,“来,这位小姐,别哭,纸巾给你。”
又过了半分钟,小雪终于安静下来。
“对不起,我……”我徒劳地道歉。
“懿曦的话,是可以知道的。”小雪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他,他威胁我——”
“威胁你?”
“他偷拍了我的照片——”
“呃?”
“就是那种,那种很不好的照片……还威胁说,我不做他女朋友,他就发到网上……”
听着小雪带着哭腔的音调,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好了我懂了,我不问了。”
“懿曦,你听我说,”小雪却仍然在坚持,“你以为我当时那么镇定,是我漠视生命吗?不是的,我心里很害怕,直到现在都在害怕,都在做噩梦……可当时那种害怕我就是发泄不出来……我恨他,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读书,我不表现得镇静一些,指不定还有谁会来欺负我……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真的没有了……”
“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竟然还发什么圣母心去同情那个混混。像混混那种人指不定就打群架死在哪个小巷里了,偏偏死在学校还牵扯到了小雪。
“懿曦,也许让你背负这种良心上的负担实在是显得我很过分,如果你要向警察揭发我,那就去揭发好了。可在你这样做之前,我还有句话想对你说——”
“呃?”
“懿曦,我,喜欢你啊——”

(七)
高二到高三上学期的这一年多时间,是我空前,也许绝后的欢乐时光。
在小雪向我告白的下一刻,我抽出口袋里的录音笔直接插进自己点的饮料里,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雪拥入怀中。周围的客人在短暂的愣神都纷纷起身为我们鼓掌叫好,店员也抽出手喷彩带为我们助兴,适时响起的背景音乐和纷飞飘落的彩带将我无可救药地抛进了爱河。
之前充满血腥与恐怖的事件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淡去。混混坠楼事件最后被当作普通的自杀事件结案,失去了老大的小弟们也作鸟兽散。之后每天的生活平淡而忙碌,充实而幸福。我们每天傍晚放学后一起去天台练习巴乌,在校园上空飘荡的柔美乐声一度成为我们学校的一道风景;到了周末,我陪着小雪一起去稍微高档一些的中餐主题餐厅演出,为小雪赚取她日常的生活费;偶尔有文艺演出时,我和小雪的巴乌双人合奏几乎成了我们班的保底节目;每当高中生难得的假期到来,我们便抽空逛着物不一定美价绝对廉的批发街来享受一次性shopping好几个购物袋的快感,或者去免费或门票价格低廉的景点游玩。
这一年多以来,我也见证了小雪的飞速成长——拿下班长职位、进入学生会、获得当地数个慈善组织和政府部门的助学金、担任学生会副主席(主席几乎是钦定给重点班的学生了)……在外人看来,她在承担众多工作的同时还保持着名列前茅的成绩,几乎是学校一年只出一两个的天才。可我知道,她在餐厅演出前的几分钟依然在后台赶着相对而言不算费脑子的抄写和背诵类作业;寒暑假她没有回家,而是窝在夏热冬冷的出租屋里提前启动自己的高考复习计划。
当然,这欢快的奏鸣曲里不是没有杂音。
“也就是说你选择相信她那毫无证据的辩白了?你相信小混混捏住了江城雪的把柄,江城雪的做法真的是别无选择不得已而为之的吗?”当同桌获知我和江城雪走到一起后,就对我发出一系列的质问。
“我选择相信她,你不必再说了。”
同桌看了看我,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么我给你最后一条警告好了。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有人曰:‘伴君如伴虎’。江城雪放到古代估计也是汉朝吕后、唐朝武则天这一类的角色,你还是多加小心,不要被利用了。”
比自己低一个年级、知道自己在谈恋爱的亲妹妹也忧心忡忡:“哥,你去餐厅演出的报酬和过年的压岁钱几乎都全部贴给那个小雪了,你还找我借了好几百到现在都没还……”
“上回我们一起去逛街的时候,你不是也见过她了吗?那是多好的女孩啊……”
“那得看这个‘好’是怎么定义的了!她也许天资聪颖,也许百里挑一,可她真的对你好吗?她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哥你恐怕还什么都不知道吧?真正喜欢你的女孩,会那样去压榨你的时间、精力和本来就不多的财产吗?而且,——”妹妹皱起眉头,“我说不出她哪里不好……可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冷气……她处事实在是太冷静了,总觉得和她有一层隔膜……哥,我的直觉你还是应该相信的吧?”
“……她的陪伴就是对我的所有付出最好的报答了。”我只能这样回答自己以往一直信任着的妹妹。
灭绝师太也找我谈过,“姚懿曦,虽然你的成绩没有下降,但老师觉得你本应该能做得更好。你之前的班主任也说过,你本来是能上重点班的,来到这普通班完全是发挥失常……江城雪是个很好的女孩,老师也不方便干涉什么,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分配好自己的时间……”
可在我听来,杂音就是杂音罢了。虽然小雪总有些事情,尤其是她的家事没有对我提起过,陪着她做这做那也挺累人的,但作为她的男朋友,付出一些牺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如果付出的不是我,谁还能帮她呢?
眼下已经是高三上学期期中考结束那天的傍晚,小雪再次约我去那家高档咖啡厅谈事情。小雪宁可平常少吃两顿饭,也要定期去那儿喝卡布奇诺咖啡。我当然也挺喜欢去那儿的,毕竟那儿见证了我和小雪的爱情。当时老板还给我们发了有效期两年的VIP会员卡,大部分饮品可以半价。
我大概知道小雪要找我谈什么,眼下小雪在忙的,除了学习还有两件事——救助校内的流浪狗,和魔法类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
“哟,懿曦竟然提前来了,少见少见~”小雪一路小跑过来在座位上坐定,还微微有点喘气。
“说得我经常迟到似的……”
“但是你经常踩点来。”
“两位,还是两杯卡布奇诺吗?”服务员吴姐笑呵呵地问道,我们来这里那么多次,和吴姐也算是熟人了。
“两杯要热的,麻烦吴姐了。”小雪也甜甜地回答。小雪无论什么季节都喜欢喝热饮,卡布奇诺点的频率也最高,搞得我也喜欢上这种饮品。
“懿曦,狗狗们的宿舍搭建得如何了?学生会分配的人手和资金还够用吗?”小雪搅拌着泛着泡沫的咖啡。高中的学生会,除了好好听老师话,查查课间操出勤、卫生什么的,也就只能做关爱流浪狗这种等级的事情了。
“搭狗窝倒是不难,让同学们带一点废旧布料、泡沫塑料,去隔壁建筑工地捡几块木头什么的就够用了,要花钱的只有石棉瓦、彩钢板、锤子钉子螺丝螺丝刀。主要的资金都砸在狗粮上了,那群狗真是太能吃了……”我每次想起群狗争食的场景就汗颜,那些流浪狗真是饿坏了。
“钱到哪儿都是大问题啊……”看着小雪进入思考模式,我不好出声打扰,小口小口饮着咖啡。突然我感觉脚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来蹭去的!
“哇!”
“汪!”哪来的一只狗!还对我那么凶!竟然还炸毛了!
“啊,这不是毛毛吗,我们狗舍的新住户?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小雪抱起狗放到她大腿上,“难不成是跟着我过来的?”
“呜……”这只全身毛茸茸的狗一肚子委屈地趴在小雪腿上蹭来蹭去,全身炸起的毛还都立着。
“懿曦,你吓着它了,给它道歉。”
“……它还吓着我了!它怎么不给我道歉!”
“你和一只狗计较什么!你给它道歉它就给你道歉!”
“……”看着小雪认真了,我只好弯下腰对着狗狗摆摆手,“对不起啊毛毛。”
“呜……”小雪举起狗的前爪搭到我手上,“好了这就算两边和解了,握个手~”
“……”小雪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可要说她什么时候最温和,就是照顾这些流浪狗的时候。那种温和不是对人的礼貌性的温和,那种时候她的目光都会带上浓浓的暖意。
“懿曦你这什么表情啊?你嫉妒了?”小雪给狗狗顺着毛,一脸坏笑。
“我不至于嫉妒一只狗啦……但总觉得你对狗比对我都好……”
“因为它们真的好可怜啊……”看着毛毛炸起的毛软下去了,小雪才抬头看着我,“数千年以来,狗就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啊……然而,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过于依赖和信任人类的狗狗们,可是处于绝对的弱势啊……”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我才注意到吴姐在旁边站了挺久了,“咖啡厅不允许带宠物进来的……”
“我们马上把狗送回去。”小雪对吴姐歉意地笑笑,一口气喝光咖啡,“懿曦啊,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因为狗永远是狗,而人有时候却不是人。即使是没什么作用的学生会也有勾心斗角,可具体到照顾流浪狗这个事情上,大家都能团结起来……也许人们只有面对动物时才能百分百地展现自己的真性情吧……”
那件事过去后,我几乎没有再见到小雪情绪低落哀伤的时候,可她刚刚的神色……
“走吧,收东西回去,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谈吧。”小雪已经背上书包抱起狗走在前面了,我匆匆忙忙付了账就跟在后面。
一路上小雪都忙着和毛毛絮絮叨叨地说话,我老老实实地拉开点距离跟着低头玩手机。可快到狗舍的时候,她却停下了脚步。
“咋了?”我抬头看着她。
她全身都在发颤,一手抱着毛毛一手捂着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狗舍的方向——
只见几个穿着制服的校园保安,用大夹子把流浪狗们一条条地从狗舍里拖出来,为首的保安队长抡起大棒子对着狗狗的脑袋使劲往下砸,可怜的狗狗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倒在新建的狗舍门前……

(八)
十一月的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原本已枯萎的树木的色彩也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越发深沉而凝重了。落在松树碧绿的针叶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砸在湿润的土壤里散成碎片消失不见。
春生、夏荣、秋枯、冬灭。每一场秋雨过后,植物们的枯萎态势就越发明显,直到来年的春天才能再次绽放出生命的光彩。生命便如此在流动中前行,即便在未来的时空中,这一切不过是周而复始的无尽轮回。
可就在这肃杀的季节,几条鲜活的小生命已经先一步离去了,再也等不到春天的到来。
小雪双手捧起狗狗的尸体,亲自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放进新挖的土坑之中。几炷香在秋雨之下顽强地燃烧着,一缕缕香烟慢慢飘散开来。
等到小雪把所有狗狗都放进坑中,几位自愿前来的同学和当地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拿着铁铲上前,帮助狗狗们重回自然。小雪几步走出正在忙碌的人群,低头捂着早已满是泪痕的脸,秋雨也毫不留情地把她浇得半湿,再也分不清雨水、汗水与泪水。
我举着雨伞走到她的身边,“想哭就哭得痛快一点吧——”小雪倒也毫不客气地扑进我的怀里,抹了我满袖子的鼻涕眼泪。
这是自那件事以后,我第二次看到小雪哭泣。我摸着小雪的头发,眼里也泛起泪花。
事情要从一个星期前说起。
校方清理流浪狗的起因是,就在期中考前一天,一个和我同级、名叫凌淼的女生无意间经过狗舍时受到了突然窜出的流浪狗们的惊吓,狠狠地摔了一跤。伤势不算重,但这次期中考没办法参加了。原本校方对流浪狗的清理行动是可以理解的,可其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直接用棒子将丝毫不知大难临头还以为有人来送狗粮的狗狗们一只只地打死。保安队选的时间正好是期中考结束、同学们大多四散离校的时候,没什么学生经过狗舍。等小雪和其他寥寥几个学生上前阻止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晚情绪波动还十分剧烈的小雪就拜托我写一封抗议信投递到校长办公室,同时在学校X度贴吧和本市论坛的宠物版块上发帖反应情况。而校方的“处理”也十分迅速——第二天早上贴吧和论坛上的帖子全部被删除,第一节课下课我和小雪就被灭绝师太叫到办公室“谈谈心”,原本几乎事事顺从老师的小雪,直接在办公室展开一场载入史册的和灭绝师太的舌战——
“学校对流浪狗的处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你们懂事一点,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都快高考了不要再去弄什么大新闻,给学校抹黑!”灭绝师太开口闭口都是学校荣誉。
“‘不得已而为之’?处理流浪狗,我新建立的学生会的下属动物保护社团显然更为擅长!即使不经过我们,为什么不去联系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为什么不提前对学生们发出通告?”
“学生这时候就不该花时间去照顾什么流浪狗,之前都是惯着你们,现在狗把学生给吓着了,学生家长已经直接反映到校长那里去了,学校为了节约你们的时间替你们处理了不好吗?”灭绝师太开始把重心转移到学校对学生的“关怀”上。
“‘惯着我们?’早不解决晚不解决,出了事情就一刀切,还美其名曰‘节约学生们的时间’,老师我希望这是上面领导让你这样说的,我不相信老师你会厚颜无耻到这个程度!”
…………
“江城雪,这个事情到此为止,老师可以不继续追究你的责任,如果你继续闹下去,我要联络你的家长……”灭绝师太声音突然小了下去——每次家长会,参加的都是小雪自己。
“我知道校园流浪狗会带来潜在的问题,但它们原本是能以更完美的手段解决的!中国的懒政堕政已经深入许多国人的骨髓!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学生不听话叫家长就好了,有流浪狗打死就好了!老师你要叫家长就叫吧,这是你的权利,只要你叫得来!”
正是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的时候,上课铃声响起了。
“江城雪,你现在是班长,是学生会副主席,是普通班里难得的好学生。不要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灭绝师太的语气缓和许多,手也轻轻搭在江城雪撑着办公桌的手上。
“……谢谢老师。”
“先去上课吧。”灭绝师太摆了摆手,从愣在旁边的英语课代表手里接过作业开始批改。
我和小雪默默地走回教室。走到半途,沉默不语的小雪突然开口问道:“懿曦,那个叫做‘凌淼’的女生你认识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我确实给你提过她,本来还建议你去认识一下她,可以问问她关于魔法类学院自主招生的事情。她是市魔法师协会主席的女儿,他们家和我们家里也有走动……”
“难怪她的家长能直接反映到校长那儿。”小雪的语气冰冷得让我背后发凉。
“小雪……”
“懿曦,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我知道怎么做。”
接下来好几天,小雪的脸色都阴沉沉的,连巴乌都没心情练习。我也格外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免得她出事,只发现两点奇怪的——她路过校门口的保安亭时总是会放慢脚步;她还去学校内教师们用的停车场转悠了几次。不过这样的异常举动没有持续几天就结束了。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校方虐杀流浪狗这一度影响很大的事件也渐渐淡出学生们的话题,就如当年的混混自杀事件一样;小雪特意建立的动物保护社团,也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校内的鸟儿们身上。小雪给狗狗举办葬礼这个事情也给我一个错觉,这个事情就会这样彻底结束了。
可在葬礼过后的半个月——
“话说我好久没找你来做情报生意了。”安静了好久的同桌突然开口,“两则情报。和江城雪‘可能’有关。这次收现金,一条两元。”
“……为什么有‘可能’两字呢?”
“在我看来是‘一定’,可你对江城雪的看法和我不同,我说了你也不一定信。”
“好吧,我买。”
“第一条情报是新鲜出炉的——就在刚才,开车出去出差的校长出了车祸,起因是车胎漏气让汽车失去控制。才出校门车速不算快,校长应该只是轻伤,不过校门口的那棵树以后可就没了。”同桌的语气竟然有些欢快。
“……”
“第二条同样是新鲜无比的——那个保安队长,就是带头杀狗那个,也是在刚才,因为食物急性中毒送医院抢救了。”同桌欢快得就差笑出声了。
“……你怎么那么高兴?”
“姚懿曦,我是个情报贩子没错,可我也是有良心的情报贩子。那些流浪狗有一条还是我抱到狗舍去的,我也经常去喂狗,只是为了保持本情报贩子的神秘性,经常避开你们罢了。其他同学忘了那件事,我可没有。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
“不对啊姚懿曦,这回你怎么没质疑我啊?”
“今天路过保安亭,保安队长让我去小卖部给他带一瓶冰红茶,走到半路小雪却直接给我塞了一瓶,还说‘前几天买了不想喝,给他算了’。当时我没反应过来,现在你又这么一提,我再说不是小雪干的恐怕我自己都不信——她要是不做点什么就不是她了。”我的脑海里又开始回荡着小雪那句话——“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如果一个人爱其它物种胜过爱人……

(九)
污渍斑驳的墙壁、发黑开裂的地砖、空空如也的架子、积满灰尘的电视……
吱吱呀呀的木板床、掉了柜门的衣柜、摆着旧台灯的书桌、堆满小半个房间的书本试卷……
这个场景让人想起新闻上接受领导慰问的低保户,或是偏僻小区里闹鬼的鬼屋。可就是这样一间不像有活人住着的小出租屋,成为了小雪寒假复习时的主要阵地。
“抱歉了懿曦,假期到了还让你来这种地方陪我……”小雪裹着棉被蜷缩在椅子上,鼻子冻得通红,只有右手从棉被里探出来握着水笔,擦鼻涕的纸巾堆在书桌的角落。
“说什么话呢,这是我身为男朋友的责任啊。”我正在给房顶换一个电灯泡。这年头百货商店卖的都是节能灯了,能适应这种老式卡座的老式白炽灯泡还真不好找。
“再坚持几天,等我压岁钱发下来给你买一台红外取暖器。”这个冬季出奇地冷,名字里带着“雪”字的小雪偏偏非常怕冷。眼下临近春节,咖啡厅、德克士、市图书馆这些地方几乎都关门了,小雪连个暖和能复习的地方都没有。把小雪带回家?我还不得被我爹打死。
“汪呜~”墙角的纸箱里,唯一从校方的捕杀流浪狗行动中侥幸躲过一劫的毛毛抖着身上的毛钻了出来。毛毛围着我脚边转了几圈,就窜到小雪身上裹着的棉被里。
“这狗东西也陪不了它多久了。”小雪把毛毛举到脸边上,“开学后就要把它交给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了,以后不知能否再见到……”
“……”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换好灯泡后默默搬出魔法类高校的自主招生考试资料。
“抱歉,懿曦,我又说了多余的话了……开始你的魔法知识教学吧,姚老师~”
我和小雪在一起的时间也有一年半了,可她说话依然那么客气……捕杀流浪狗事件后,她这样说话的频率又高了起来……我到底,算不算走进她的世界了呢?
“好,我们开始吧,今天要学习的章节是‘当代魔法产业的现状与未来’。”我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当代魔法产业的诞生和高速发展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就岭南省而言,第一例将魔法实现商业应用的案例是朝山市的致远涉魔科技有限公司。……以下阅读材料摘自岭南省电视台对致远公司总工程师姚国华的采访记录。哈哈这是我父亲呢——”如果是别的科目,是我辅导小雪还是小雪辅导我还不一定。但要说到新兴的魔法领域,父亲姚国华可是一家中型涉魔科技公司的技术人员,搞大事赚大钱有点难,抽空辅导我的魔法知识技能、弄到几家知名魔法高校的自主招生材料还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复习了两个小时,我和小雪都倦了,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别的来。
“小雪怎么会想报考魔法类高校呢?现在魔法产业发展很快是没错,但大学想学魔法相关专业的基本还是天赋异禀的魔法师……”从父亲那儿我也明白,普通民众对于突然冒出来的魔法产业基本还持观望态度。也有许多人担心魔法师会冲击普通人的社会生活,成为继“富二代”“官二代”“红二代”之后新的特权阶层。
“因为我相信懿曦的判断呀。而且正因为普通人对魔法和魔法师不了解,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走在他们前面,去接触去学习,去消除彼此的误解。而且……这样我也能更容易地从政府和慈善组织那儿拿到更廉价的助学贷款和助学金什么的……”果然制约小雪选择的还是金钱吗……不过小雪的判断也对,普通民众对魔法产业持观望态度,政府可没闲着大力扶持,国家总理甚至喊出了“让魔法产业引发下一轮全球科技革命”的口号。
“也就是说你在赌吗?赌魔法产业以后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相信我不会赌错的。我也相信懿曦不会赌错,如果懿曦坚定地选择魔法产业,那么我也相信。我的成绩报考普通院校,毕竟我们是普通班的学生,能否挤上985学校也还在两可之间,还不如赌一把。反正……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该死,我又不小心触及小雪那永远不愿意向我提起的部分。
“小雪……我们自主招生的时候,选择同一所大学好不好?”我提出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以后我们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组乐队……光明正大地做所有恋人都能做的事情,再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了。”
“可是,每个学校的自主招生名额都很有限吧,到时候我和你形成竞争了怎么办?而且你是魔法师,你应该选择魔法工程类的学院才对;而我是普通人,选的是涉魔行政管理、或者社会学什么的……如果是两者皆有的综合性魔法高校,又没那么容易考取。”没想到小雪倒给我讲了一堆大道理。
“没关系,我也可以选取非魔法工程类的……”
“懿曦,不许你这么做!你已经为我牺牲太多了,接下来也该我牺牲才是!”小雪捂住我的嘴巴,“这样吧懿曦,自主招生也没有限制只能报考一所学校;我们同时报考多所学校,其中一部分是重叠的,另外一部分是我们各自的。等出了结果我们再行考虑,好么?”
小雪言之有理,可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这事情现在不说定,以后我一定会后悔。
“……好,我听你的。”我最后还是不顾心里的那个声音,同意小雪的主意。
“懿曦呀,你真是……太善良了……”小雪喃喃嘟囔着,抚摸已经在她怀里睡着的毛毛。
“……呃?”
“也许你也应该被送到动物保护协会去,简直是珍惜物种啊这样毛毛也有伴了,多好
“……喂!”欢笑声冲散了我心里那隐约的最后一丝不安。

(十)
高三下学期开学后,我和小雪相处的时间一下子短了不少——正如艺考生会几个月不上课去准备艺术考试一样,我这种走魔法工程路线、还要搞自主招生的也得做出取舍。虽然没到不来学校上课的地步,但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就得匆匆忙忙赶回家接受父亲的训练,如固定仪式般持续了许久的巴乌练习也中止了。我和小雪的所有联系只剩下电话和——信件。
练习连续中止几天后,小雪把想把巴乌还给我——“估计以后也没时间吹了,物归原主吧。”我自然是把巴乌推了回去——“这巴乌是一对的,分别由你我持有,正合适。以后它就是你的私人物品了,永远都无需归还~”小雪也不客气地把巴乌收了回去。
我是相当喜欢魔法工程的,能有大段的时间不用学习普通科目专攻魔法,也是颇为享受。可这样就没有小雪陪在身边了。还好在寒假我已经带小雪入了魔法学的门槛,以她的聪明大脑,接下来自学也没有问题。
没有小雪的日子没有在我记忆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几个月的时间匆匆逝去,一晃就来到了国内各大魔法高校联合招生会的日子——这种大一统的招生会在全国也是首次举办,我和小雪都请了几天假赶赴省城参加。
人山人海的礼堂,焦急排队等待考试的学生和家长,正襟危坐的评委老师……竟然还有不少白胡子白皮肤的外国人,他们应该是来视察国内魔法产业的发展情况的。
我的父亲也陪同我一起前来,在人海里还碰到不少熟面孔——很多都是父亲的同行,也有许多我的同学。
“小雪,注意到了吗?那个叫凌淼的女生,和我们同校同年级的,还记得吗?她也是普通人。她和你一样也填报了华南涉魔经贸管理学院呢。”我的考试明天才开始,今天只是来熟悉熟悉场地。我趁着父亲不注意在人海里找到了小雪,陪她聊聊天放松一下。
“哦?她的实力很强吗?”小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是啊……毕竟她家里干魔法行业也有些年头了。”
“不过华南涉魔经贸管理学院的名额非常有限啊……”小雪皱着眉头。
“这所学校知名度挺高的。本来你报这所也是想冲一冲嘛,能成自然好,不能成也没关系,放松~”
“她好像很紧张。”小雪还是看着凌淼的方向。
确实,凌淼现在焦急得不停搓着手,额头前全是冷汗。她的父母也在一旁口不择言地安慰着,手上还拿着几乎没怎么动的早饭,看来凌淼现在没什么胃口。
“你们应该认识吧?好像还挺熟的?”
“还好。等会儿,小雪你怎么问这个问题,我和她没什么的……”
“那么警惕干嘛?这样,我买了两瓶冰红茶,都还没开封,”小雪把她的书包对着我的方向打开,“你挑一瓶帮我递给她吧,让她喝两口放松一下。进礼堂连饮料都不带,不知道小卖部离这儿很远吗?”
“……小雪,你也挺善良的。”提到凌淼的时候我还有点后悔,怕小雪想起流浪狗的事情乱了心绪。看来我想多了。
我从人群里挤过去,和凌淼一家打个招呼聊聊天,就把冰红茶递给凌淼。凌淼真是渴坏了,接过去拧开就灌了几大口下去。
“我要再看几眼复习资料,懿曦你也赶紧去找你父亲吧。”小雪说着拧开另一瓶冰红茶也灌了几大口,接着抽出一份提纲开始阅读,我也回去找父亲。
我和父亲逛完整个礼堂后,正打算回去,人群却开始骚动起来。我远远望去,凌淼的父亲抱着凌淼急匆匆地从人群里冲出来。凌淼此刻四肢抽搐不断呕吐着,救护车的警笛声也远远地传来。
两个小时后——
“患者被确诊为桐油中毒。”医生对在病房外等候的我们说,“所幸送医及时没有大碍,让患者好好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我家和凌淼家也算有点交情,父亲此刻正安慰着凌淼的父亲,“孩子没事就好,别的再慢慢解决……”
“医生,桐油是什么?怎么会让我女儿中毒了?”
“这种东西容易和食用油搞混,我们接触的案例多半是把桐油误当一般食油烹调菜肴……”
“肯定是那早饭有问题!当时赶时间才临时在路边摊买了早饭……看我不报警抓了那群混蛋!”凌淼的父亲说着就往外冲。
“懿曦,这些天我们也不要在外面吃东西了,太危险……”父亲走到我身边叹一口气,“凌淼这孩子也挺有天赋的,可惜了……”
而我脑袋里有几根神经微微抽动着。总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儿发生过——
中毒……早饭?不对,冰红茶……冰红茶!那个保安队长……
当天晚上,宾馆。我找了个借口出了自己的房间,前往另一个楼层的小雪房间。小雪倒是泡好了两杯咖啡,看来早就等我前来。
“这回又是你做的吗?”我单刀直入。
“对。”依然是不带任何犹豫的回答。
“是因为流浪狗的事情,还是因为她会对你报考华南涉魔经贸管理学院造成阻碍?”
“嗯……两者皆有吧。”
“你应该清楚,凌淼她本意上没有伤害流浪狗的企图,她路过狗舍受到惊吓只是一个意外。如果是后一个理由……为了自己的事情,而去伤害别人,你觉得这种事好吗?”
“懿曦,你了解法学吗?”小雪端着咖啡在房间里绕着圈,“法律上给嫌疑人定罪,要从‘主观恶性’和‘客观事实’两方面判断。而在‘客观事实’上,凌淼就是学校捕杀流浪狗事件的导火索。至于后一个理由……”小雪轻啜一口咖啡,“我觉得为了别人的事情,而去伤害自己,这种事更不好。”
“……小雪,你这是诡辩,只是在找借口。无论如何,伤害他人都是错误的。”
“最终动手的并不是我啊。我只是‘制裁’的一环而已。”小雪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懿曦,当时我包里有两瓶冰红茶,你还记得吧?其中只有一瓶有毒,而我让你随便挑一瓶递给凌淼。”
“……”
“不错——我自己也被纳入这个‘制裁’的机关了。”小雪微微笑着,“二分之一的概率,倒下的是我自己。但老天爷还挺怜惜我的嘛。”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现在,我把另一个‘制裁’的开关交到你手里。但这个开关的概率有多少,我不知道,决定权在你——”小雪不知从哪抽出一根录音笔,“我们的谈话都被录入其中。如果你要举报,就举报好了。懿曦,你那么善良的人,根本就不应该认识我,不应该背负如此沉重的良心上的包袱。我唯一的软肋,只向你敞开——”她把录音笔放到我微微张开的手上,在慢慢地将我的手指蜷起。
“小雪!”我将录音笔随手甩开,紧紧抱住她,“小雪,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也包括——你自己!虽然我不清楚你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还有未来啊!”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我不想再看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伤害了,再也不要了……
“懿曦,你喜欢哪所大学?”小雪等我安静下来后,悄悄地对着我的耳朵吐气。
“滨城理工大学魔法工程学院,这所也是我有比较大把握考取的。”
“一个北方的沿海城市啊……那么今年九月,我们就在那儿相见吧。”
“真的?”
“真的。好了,赶紧回房间吧,过了这么久,令尊要起疑了。”小雪把我送出门外,对着我挥着她那苍白纤弱的手掌,“晚安。”

(十一)
八月一日。
高考早已结束,所有同学也都已得知自己的分数和被录取院校。我们班级于今天相约在学校最后聚一次。
可是,小雪,没来。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没来,现在在哪里。副班长也只是说“接到了小雪的短信,把这次聚会交给他负责”,别的一无所知。灭绝师太也联系不上她,她的手机号在给副班长发过短信之后就停机了。
聚会仍然在进行,耳边充斥着同学们的欢声笑语。我只是默默地躲在角落,一杯一杯地喝着苦涩的酒。人群开始从教室往操场方向移动,应该要搞什么露天活动吧。我提着酒瓶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只有同桌一声不吭地扶着我慢慢地走。
喝完苦涩的酒,就唱苦涩的歌。我默默地哼着所有和小雪一起吹奏过的旋律,将我和她所有的记忆反复地在脑海内播放。
恍然见我听到有隐隐约约的巴乌那特有的柔美乐声在校园上空飘扬。
“看来真是喝多了呢。”我自嘲道。
“你没喝多。在天台。”
“……啥?”
“江城雪在科技楼天台!还不快去!”同桌泼了我一脸的冰镇可乐。
……小雪?小雪!
我的胸口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脊背上有电流从后脑勺一直钻到脚底。浓浓的醉意一下子消散无踪,奔跑的本能从我深埋的基因里爆发出来。
小雪!小雪!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巴乌的乐声不断回荡。眼看乐声越来越清晰,可就在我即将能直视天台的时候,乐声却渐渐低沉、消散、停止。
我几步冲上楼,一脚踹开天台的门——
空空荡荡。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告诉我不是错觉的,是躺在天台正中央的一封信。我微微颤抖着打开了它——

懿曦:
请允许我偷一回懒,在这封信中大量引用和改写毛姆的文字。他的作品不错,我推荐你去多看看。
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地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却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所以你填不了。一个女人不会因为男人生性善良而爱上他。很遗憾,我从没真正爱过你,尽管你善良得让我惊讶。我不讨厌你,可你对我拥有的那种感情,我并没有同样的一份来对你。
“女人对一个仍然爱着她、可是她已经不再爱的男人可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残忍。她对他不只不仁慈,而且是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我最终选择了华南涉魔经贸管理学院,可你不要试图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的,见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我呢,是个地地道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利用人是人的自由,而你给了我这种自由。我所作所为的所有目的,可以去问问你那个神奇的同桌。我可不想以后再碰到他,碰上了也不想和他成为敌人。
这两年间你对我的好,我都一一记下。跟你借的幸福,有机会我会一一还你的。我江城雪向来有债必还。
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女孩吧。愿她能珍视和呵护你的善良。
至于我们,有缘再会。
并不爱你的小雪